浮士德在一個夏天的晚上睡了一場十分不舒服的覺,他頭痛欲裂,感覺空氣裡瀰漫著一股奇怪的臭味。獵人的屋子裡總充斥著那些味道,如果那陣子老獵人沒有帶回來任何收穫,那至少也會有股潮濕發霉的氣味。

他沒有從一些乾草堆鋪成的簡易小床上離開,只是側過身蜷起身子,用手揉了幾下鼻子,過了一會,味道就淡掉了,總是這樣,不太舒服的事情做多了也變得無所謂。此前他因為混雜著濕土的血腥氣吐過,老獵人並不責備他,只是驚訝一個奴隸居然沒把這些味道當成普通生活的一部份,好比一個老人家臉上的溝壑。浮士德說,饒了我吧,西斯汀,我以前是在洗衣房工作的。

浮士德凝視著黑暗裡的牆,牆上有建材形成的紋路,可屋子裡太黑,他什麼也看不到。他記得小時候自己很喜歡在這種全然的黑暗裡睡覺,就算眼前看不清任何東西,他也能伸手就觸碰到另一個人,浮士德把手向前探了探,摸到一堵粗糙的、帶著某種粉粒的牆面,他知道這堵牆和那堵流光溢彩的魔法牆沒有區別,但即使有什麼東西在牆的另一端,也不能被他感覺到。

下一次他睜開眼睛,天還沒亮,一陣走路的聲響驚醒了他。浮士德睏倦的轉過身,心想大概是西斯汀起來喝水,腳步聲在離他很近的地方停下來,沒有再響起過,浮士德慢了半拍才睜開眼睛,看見一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年輕男人就站在床邊。他幾乎立刻跳起來,他聲音微弱而驚喜的叫道:愛倫!兩個人很快擁抱在一起,愛倫身上有一股血液腐壞的味道,像從屍體堆裡爬出來,他感覺到愛倫渾身發熱,雙手有些不穩的顫抖著,呼吸也相當急促,愛倫說,我剛剛看見這裡有個人死了。

浮士德楞了一下,嘴比思緒動的還快,他說,沒關係,又說,你說的是誰?

他第二次睜開眼睛,愛倫並不在屋子裡,那一切相逢就是短暫的夢境。浮士德沒有動彈,眼睛在黑暗裡空洞的睜大,愛倫溫暖的體溫還殘留在知覺中,一點幻想的跡象也沒有,真的不能更真。過了一會,他才遲來的對夢境的內容感到一陣恐怖,屋子裡只有自己跟老獵人西斯汀,愛倫口中說的死人只能是西斯汀。這個事實僅僅在客觀上帶有可怕的重量,他知道自己在夢中聽到那句話的時候,其實並不真正在意愛倫做了什麼,也沒感覺害怕,他記得自己說,沒關係。

那一瞬間,幸福的氣泡沖昏他的頭腦,他希望夢是真的,那代表死亡也是真的,即使如此他的選擇也不會改變。

浮士德對自己的冷漠有了新的認知,對此無言以對。他躺在乾草上,細草的尖端像針一樣刺進他的皮膚,非常不舒服。他知道自己再也睡不著了,但他不想在這個時間就起床。浮士德躺在床上,夏天又熱又潮濕,他的頭髮黏成一縷一縷的,像泥沼裡的草葉一樣掛在乾草上。他想起來,上一次他睡在這樣糟糕的環境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情,當時他跟愛倫都還是孩子,霍諾斯人的軍隊在咆嘯谷抓住他們,把他們關在栓馬的地方。

那個狹小的地方鋪滿枯黃的草葉,馬匹的體味和排泄物的味道塞滿他們的鼻腔,愛倫很快就習慣了這一切,但浮士德因為恐懼和噁心適應不良,好幾天都吃不下一口東西,差點沒命。

這場沒有贏家的小型戰爭結束後,霍諾斯人帶著他們往南方走,那段路讓人絕不會想走第二次。

後來他們確實度過一段茫然又痛苦的時期,直到住在高塔裡的魔法師買下了他們,結果因為研究失敗發瘋,他們又被扔出去,由一個年長的、住在學者鎮邊郊一座普通房子裡的老學者收留他們,這兩個人最終都落得死去的下場,但在那之前,他們至少都給奴隸一個像房間的房間,和一張像床的床。

所以,浮士德已經不記得更早之前那種生活,時至今日,甚至也忘記為什麼要如此仇恨那種生活。顯而易見的是,如果傷痕癒合,疼痛就會被遺忘,唯一不放棄痛苦和憎恨的方式,就是讓痛苦和憎恨一再切開自己的血肉,如此說來,那些對任何人來說都無關緊要的做奴隸的過往,甚至還不如同愛倫失散可怕。

他睜著眼睛直到早晨,陽光從幾塊破布拼成的窗簾下透進房間,浮士德爬起來,屋子裡很安靜,沒有老獵人起床劈柴的聲音。他從床上下來的時候,一股濃烈的腐敗氣味像火槍的子彈一樣穿過他,甚至讓人有種被擊中的錯覺。他有種很不好的預感,連忙跑到臥室的隔間去。西斯汀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在夏天裡泛著冰雪一樣慘白的顏色,房間裡有股濕潤而腐敗的氣味。

西斯汀已經死了。

浮士德沉默環視老獵人的死亡現場,獵人年紀很大,隨時死去都不奇怪。他看見西斯汀慣用的斧頭靠在牆上,枕頭有些歪,棉被被某種液體浸出一塊一塊濕漉漉的痕跡。老人的眼睛緊緊閉著,嘴巴張開,有蒼蠅沿著屍體的嘴唇爬進口腔,浮士德伸手去驅趕,就看見一群蒼蠅像被拍打的灰塵一樣飛散出去。

在這種天氣下死去就是這樣不體面,浮士德感覺自己尖銳的部分又縫進腦袋裡的思緒,他想,他應該去告訴村子裡的人西斯汀死了嗎?雖然西斯汀顯而易見的死於人類無可避免的衰老,但是誰能證明呢?有什麼能證明呢?浮士德想過他見過的所有人的臉,對這個村裡的每個人都抱持懷疑,他們對浮士德並不差,但這同樣也不是他們會信任他的證明。

他深深吸一口氣,又被腐臭的味道弄得咳了兩聲,浮士德伸手把屍體裹進原先就屬於西斯汀的被褥裡,老人的身體冰冷而僵硬,像一根冰柱被捲起來。浮士德從屋子後方找到一個很小的拖車,那本來是用來拖獵物的,浮士德自己也被扔進去運回來過。他把屍體放進去,趁著天才剛亮,匆匆忙忙的往沼澤裡前行。

死屍有一整個男人的重量,拖起來十分費力,浮士德咬著牙沉默的把車連同遺體拽進地面充斥泥巴和積水的沼澤群裡,在他某一次回頭的時候,看見很多蟲子在西斯汀身上爬來爬去,非常噁心。浮士德沒來由地感到憎惡,他身邊沒有用以傳導魔力的法杖,只能施一些簡單的魔法,所以他從地上撿起一根斷裂的樹枝,用魔法點燃它,然後用力的揮舞樹枝驅趕昆蟲。

不幸的是,樹枝上的火焰點燃了包裹西斯汀的被褥,火焰一下子延燒開來,浮士德沒想到潮濕的布料也能燃燒起來,手忙腳亂的撲滅了火。他看見西斯汀的下巴被燒黑了一塊,頭髮也有一些部份燒壞了,浮士德愣愣地看著屍體,過了幾秒,又面無表情的繼續把遺體往沼澤裡拉。

他帶著西斯汀到一個被稱為「大魚口」的地方,此處有非常多漩渦,要是誰落進沼澤中很容易就被捲到最深處因而溺斃,反過來說,如果有什麼絕對不想被發現的東西,在這裡也很可能永不見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