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士德把沾上血汙的手帕放進水盆裡搓了搓,水變成一種淡淡的紅褐色,就像廉價茶葉泡出來的紅茶一樣,他把那塊刺繡著繁複文字的白色布料撈起來擰乾,掛在一旁的衣架上晾。
這時候,一個有著稻草一樣頭髮的少女赤著腳跑過來,她含糊不清的說,我幫你拿到窗戶那邊去掛。她的臉上有很大一塊瘀青,五官微妙的不太協調,浮士德覺得她算是特別不幸的類型,因為她的相貌遠沒有到會使人感到怪異甚至恐懼的程度,否則也不會在一個貴族手下當名不見經傳的奴隸了,去跟著馬戲團巡遊說不定能過上更好的日子。然而,她也沒能自然的混入周圍當個小透明,人們還是記得她是那個長得特別奇怪的奴隸,因而總是欺負她。
就是這樣一個奴隸在席爾瓦的夜裡逃跑了,其實她沒能跑多遠,還是在同一間旅店裡,那位富有的貴族商人就住在旅店最高也最豪華的那層樓,連老闆和門僮竊竊私語的時候都要尊稱他「那位樓上的閣下」。浮士德本來住在這位有錢人樓下的空房,比他還早日住三天,但是這位阿利巴閣下連兒子帶管家浩浩蕩蕩一幫人包下了兩層樓,上層給主人和大管家住,下層給那些沒名字的女僕奴隸們將就,據說是怕樓下的旅客吵到他休息。
浮士德做為一個沒權沒勢的普通人只好收拾行李挪到下兩層去住,倒也相安無事地過了一週,直到昨天半夜,這位阿利巴先生的奴隸來敲他的房間門,少女用誰也聽不懂的模糊聲音請他幫忙,浮士德看到她裸露出來的肩膀上有一塊眼熟的烙印,猶豫要不要讓她進來。最終她還是得以進門,浮士德把她塞在一堆裁下來的剩餘布料和下面,用工作臺擋住一半,對她說,等一下馬上就會有人來找妳了,保持安靜。
於是當阿利巴閣下的管家(一個長著山羊頭顱的男人)在清晨敲開浮士德的房間門,用那一口惹人厭煩的貴族調調毫不客氣的質問他有沒有見過畫像上的奴隸時,浮士德非常有禮貌的說,沒見過。山羊頭男人環視了他掛滿各種衣料和工具的房間,又用更慢的語速再問了一遍:「你真的沒見過?你知道阿利巴閣下對這個奴隸的事情非常憤怒,如果誰能幫他把小雜種找出來,他一定會給出讓人驚嘆的獎賞。」
「我當然看得出來,閣下甚至願意為了一個不值錢的歪臉小姑娘花一筆錢作畫呢。」浮士德說,「這幅畫還是很好看的。」
管家先生說:「錢不是什麼要緊事,重要的是快點找到人,也不知道她會不會偷客人們的錢包。」
「一定會的,不然她要怎麼活命?您不如去跟老闆一塊找那個丟了錢包的人吧。」
浮士德把門關上,走到少女躲藏的工作檯後面,她抖得像是要把五官從臉上晃下來。浮士德把她拎起來,拿手帕把她髒兮兮的臉擦了一遍,又讓她去洗了手換一套衣服,衣服是按照通用尺寸製作的,穿在女孩身上像套個麻布袋,浮士德只好拿別針將多餘的部分粗糙的摺疊起來。
「聽說妳還弄傷了阿利巴閣下的兒子,哪有人這樣逃命的。」浮士德一邊把過長的袖子往上折,一邊隨口說,「本來他也許懶得追究,這下不把妳拉回去私刑都說不過去了。」
少女沉默了一下,用她那含糊的聲音說:「我不是故意的……他醒了要哭,我會被發現。」
浮士德記得富商的兒子年齡還很小,看上去不超過五歲,身邊還跟著奶媽照顧。這個年齡的孩子真哭起來本就難以迅速安撫,而且旁邊還睡著奶媽,不可能不驚動任何人。能夠在孩子發出聲音吵醒其他人之前就使其安靜的方式並不多,最好用的還是催眠魔法,但這不是一個普通奴隸能接觸到的東西。另一個方式就是在哭聲響起來之前搶先殺了那個孩子,只要孩子死去,那自然也就不會再哭了。
這解釋了少女臉上血跡的由來,她低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所以阿利巴閣下的孩子死了?」
「……不知道。」少女說。「我……希望沒有。」
浮士德把最後一個別針扣上,然後重新站起來,他輕輕的哼笑了一聲,對她說:「我是妳的話,就會祈禱那個可憐的孩子趕快回到雙神的懷抱,然後求仁愛的普露登緹亞讓自己托生到別的什麼世界去。」
女孩張開嘴巴想說點什麼,但只是發出了一些悲傷的音節,沒有構成一句有意義的話。
浮士德沒再說什麼,只是泡了一壺熱茶給她,然後像平時一樣工作。外頭的喧鬧在中午後漸漸平息,看來那位管家已循著客人們模稜兩可的線索追到了街上,現在說不定正在哪個市場抓著路過的每個人詢問奴隸的下落。他們一定不相信一個奴隸有能力可以跑到如此遠的地方,卻也不可能相信一個奴隸在逃跑時選擇躲藏在同一座建築的另一個房間裡,人們總是這樣忽略燈下的黑影。
少女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忙碌,偶爾自告奮勇地去做一些諸如倒茶之類的小事。過了很久才囁嚅著說:「……我以前不知道你是裁縫。」
「我以前可不認識妳。」浮士德突然停下手裡的動作,他抬起頭,第一次這樣尖銳的凝視著面前的年輕女性,這甚至讓她不自覺的向後退了一些,她聽到浮士德問:「妳在哪裡見過我?什麼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