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煙從無歸沼澤的深處傳出來的時候,已經充斥泥沼濕潤的水氣和腐敗的腥血味,那樣嗆人的味道跨越河流爬向飛鳥鎮和金絲森林,像一個瀕臨死亡的人淌著沿路的血水試圖逃離。

那時候,浮士德正隨同一群年輕的士兵穿越金絲森林前往北方,鎮守沼澤的兵力每兩年輪換一次,以保證在國家邊沿的士兵不會和翻山越嶺而來的佛地杜多人達成暗中合作,進而使邊防受損。大部分軍人都討厭無歸沼澤,他們說,那個地方就是一座灌水的監牢,在那裡駐守兩年之後,要花四年才可以把身上的氣味散光。

因此,這些年輕人行軍時的氛圍不算活潑,但因為他們從未真正進過那片沼澤,所以也沒有表現出實質的恐懼和厭惡,只是對接下來的兩年生活懷抱著一些消極或者積極的想像。浮士德跟他們走了一週路,幫他們修好軍裝和行囊上的破損,他繡字的手藝很不錯,這些年輕士兵們用一些故事和銅幣央求他把家鄉、愛人、親屬和各自的名字繡在他們的衣服內襯和帽子裡面。

浮士德本不打算和他們走到離沼澤太近的地方,那裡面除了一個沒有醫生的村子之外什麼都沒有,他接下來準備回飛鳥鎮補充一些縫紉材料,順便再招幾個有錢的客人,眼下正入秋,海邊的城市要比內陸冷得快一些,已經可以開始準備冬衣的裁製。然而,從無歸沼澤深處飄來的硝煙伴隨著不詳的消息先一步攔在他面前,他們聽說,佛地杜多人趁著大霧的天氣越過沼澤襲擊了駐防的部隊,除此之外沒有更多的消息流出。

和浮士德一起走的年輕人裡有幾個受過正統軍事教育的小貴族,他們對這個現狀產生了截然不同的兩種看法,其中一個人說,想必是佛地杜多人切斷了席爾瓦的哨塔,並狙殺了傳遞消息的信使,所以才沒有任何準確的訊息被外界得知。這樣的話使人毛骨悚然,因此更多人選擇相信另一個說法,即駐防部隊成功擊退了佛地杜多的來犯者,這只是一次無關緊要的小小衝突,被無聊的村民加油添醋的傳播才變得如此撲朔迷離。

那天晚上,他們在金絲森林中紮營,眾人有意無意地和那個提出悲觀猜想的士兵保持距離,只有浮士德坐在他旁邊。那士兵是個長著雀斑的金髮年輕人,比浮士德還小幾歲,他沮喪的問浮士德,是不是自己真的說錯話了,他從小就被父親說是個懦弱的人,將來難以繼承家業,不如乾脆去當個修士混一生溫飽。浮士德一邊對著篝火的亮光補自己斗篷上脫落的鈕扣,一邊說,我相信你。

那年輕孩子的臉色瞬間亮了一點,他終於舀了第一口菜湯進自己的嘴。浮士德看了他一眼,平靜的補了一句:「這只是因為我習慣把事情往最壞的方向去想,不過現在根本沒有證據足夠證明任何推論,你的話會讓大家很恐慌,他們躲著你才正常。」

「……你說的對,浮士德先生。」他咕噥了一句,「我看這裡就沒有一個人打過仗。」

「我們會死嗎?」更低的聲音。

浮士德聳聳肩,繼續忙手頭上的針線活,假裝沒注意到身邊的年輕人又變得吃不下飯,他現在沒有心情當這些孩子的保姆。

隔天,他們從凌晨開始出發,儘管沒有人承認,但他們確實緊張起來,就連一隻鳥從樹梢上掠過的聲音都能吸引他們多看一眼。這群士兵中有幾個獸化程度較高的人,接近正午時,他們紛紛說自己聞到了硝煙和血的氣味,這至少說明衝突的地點離他們很近了,而他們甚至還沒有抵達駐守部隊的據點,只是剛抵達森林接近沼澤的交界地帶而已。

他們略為生澀而緊繃的擺出了警戒的隊形和姿態,再一次放緩了前進的速度,浮士德按耐住像漏水一樣源源不斷淌過他思緒的焦躁感,沒有貿然獸化去前方探查消息,擁有鷹一般視力的人在這個世界真實存在,即使是一隻來竊取情報的老鼠也必定會被精準的殺害——何況那還是一群佛地杜多人。

佛地杜多人喜愛戰爭、擅長戰爭、奉獻己身於戰爭,那是一個唯有鬥爭才能溫暖自己的極寒之地,如果碰上他們,浮士德想,這些年輕的席爾瓦人還是快點跑吧,別往沼澤裡跑,要往金絲森林跑,這些雪地中的惡鬼不熟悉擁有盎然綠地的森林,他們會迷失在樹葉影子間那幾縷斑駁的陽光,和花香揉雜果實腐爛氣味的土壤。

正午,浮士德和這些士兵們遠遠的看見一個個子不高的人從舖有零星石板的土路搖搖晃晃地跑過來,秋天溫暖的太陽高懸在天空上,把一切生靈的影子壓在他們的腳底,所有東西都亮的像即將開裂,一時之間,浮士德感覺這個奔跑的孩子非常眼熟,但又十分陌生,他說不上原因。

這個孩子也看見他們,他被太陽曬得比雪還要白的臉扭曲出一個像哭又像笑的表情,隨後嚎哭一樣慘烈的尖叫起來,他叫,救命啊!

那漫長的尖叫綿延一路,最終在離他們很近的地方終於停下來,那張熟悉的臉沾滿塵土和血跡,凝固於因恐懼而非常猙獰的表情。浮士德看見他背上插著一支箭的地方周圍泛起一大片深紫色和綠色,一支毒箭,很理所當然存在的東西。

沒有人敢出去,沒有人知道是不是有敵人正瞄準那具屍體,準備把下一個靠近的人也變成新的死屍。

浮士德不干涉他們,這些為國宣誓過忠誠的年輕人和他不同,他們有他們自己的道德和痛苦,誰也沒資格勸對方。他說,我們就此分別吧。這些士兵對此並不意外,一個裁縫如何在這個情況下露出自己的腦袋,他們請求浮士德,去飛鳥鎮把無歸沼澤的情況傳達出去,現況想必非常危急,甚至連這麼靠外的村落都已經出事。浮士德說,好。

然後他看著這些第一次打仗的年輕孩子們猶豫的踏出了第一步,他們深深吸了一口氣,身上的盔甲和武器隨著動作反射陽光,像眼淚一樣閃閃發亮。